陆青灯

糖里夹刀的甜点师 月更 慎关

有情人做乐事·番外壹

天狼

很多年前的某一个夜晚,从荒漠的最北方看向天空,可以目睹流星赶月。天上各星宿无一不暗淡无光,唯有独独一颗星,在星陨如雨中将黯淡了成千上万年的黄沙大地映得明亮如昼。地上众物纷纷朝拜,那晚是史书里有记载的天上之狼的降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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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公主和小王子初次相遇在他们都还年幼的时候,那年公主刚及豆蔻年华,小王子也才十岁。那时大梁和北狄第三次签订休战协议,北狄王便把自己的小儿子送入梁宫,以示自己求和的诚意。

  恍惚记起来,他们相见那天公主偷偷溜到了钦天监玩耍,缠着星官给她解命格。正说着,就见母妃带着一个身裹皮袄,额带宝石,贵气十足的孩子进了来,身后还跟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。她一见有新的玩伴,顿时抛下那星官,朝母妃迎了去。

  “这是北狄来的小王子。”母妃朝她笑了笑,言语间让人如沐春风,“快问个好。”

  公主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,却止不住眨着大眼看着小王子。小王子也朝她回了个礼。

  “以后的一段时间里面你们都要一起玩耍了,要好好相处啊。”

  “是,母妃。”她点了点头,决心要立起梁国的礼仪风范。

  小王子也弯着眼睛,笑得一脸无邪:“是,贵妃娘娘。” 

贵妃见两人相处得没有不恰,自家女儿也是个有担待的,便放下心来,处理其他事宜去了。

公主看着小王子,这才注意到他身后的那个小姑娘,她歪着头,问:“这是谁啊?”

原本在四处观望的小王子突然警戒心起,像是有人觊觎自己真爱的玩具,上前一步挡住公主好奇的视线:“不是谁,我的一个小随从。”

大梁宫里有侍女小厮成千上万人,公主并无闲心去一一了解,见他不愿说,便随他去了。她这才想起解命格的正事,方才好不容易抓到了那星官,现在却不知他何处去了,真真是功亏一篑。公主皱起眉,环视四周。

“公主殿下是不是在找他?”小王子突然发话,指着一旁的一位毫不起眼的小厮。

  公主认真看去,才发现那人虽穿着小厮的衣服,可脚上的那双靴子却是紫缎金钩,分明就是大星宿官才有资格穿戴的。她插着腰,走到大星官面前,皱眉:“星官何故打扮成这样。”

  那星官见躲不过这位姑奶奶,只好尬笑:“一时心血来潮,心血来潮。”

  公主是聪明透了的,也不听他无谓的解释,不依不饶:“现在母妃走了,你便没得再推脱了。你们钦天监说我慧极必伤,究竟是何用意。你若是不说,我明日便禀了父皇,把你撤了,送到我琼瑶阁当小厮!”

  那星官像是头疼至极,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,只苦着一张脸看着公主:“公主殿下何苦为难下官,您的命格是上一位大星宿官判的,如今却让我来解,这不是为难下官么……”上一位星宿官在判下她的命格之后,惹怒了梁王,被斩首。有了前车之鉴,他如今是怎么也不敢开口惹浑水上身了。

  见他不说,公主转了转眼睛,突然看到了不远处一直站着在研究观天仪器的小王子,她灵机一动,指着小王子道:“那便这样,你给我这位朋友解一下命格,我便不再纠缠于你。如何?”

  星官听见公主总算放过自己,自然是喜上眉梢,忙不迭地问小王子的名讳和生辰八字。小王子如实回答,却没想到星官在片刻间就变了脸色,疾步往钦天监的后阁走出,口中喃喃着些什么不详、什么侵略之兆,什么天狼。公主见状徒然面色如霜,见小王子顾着和那小侍女说话,没见到星官的异常反应,才作罢。她朝星官离开的方向怒道:“我明日、不、我今日就叫父皇把你撤了,送到我那替我养鸟儿!”语毕,便拉着小王子离开了钦天监。

  方才虽然星官走得急,可他的话却真真切切地落在了公主的耳中。他说。

  “天狼降临,侵略之兆,是大不详”。

 

  小王子跟着公主走到了御花园深处,小侍女看到花开得好,扯了扯他的袖子,告诉他想采几束放到寝宫。既不是什么大事,他便随她去了。一转身,他见公主沉吟的样子,思虑片刻,开口道:“公主殿下的命格,我可以帮你解。”

  公主本不是为了这事烦忧,闻言却也来了兴趣,挑眉笑道:“那你说说。”

  “慧极必伤,物极必反。说的便是公主若是过于聪慧了,便容易思虑过多,从而伤身伤心。言念君子,温其如玉,才是处世之道。”小王子看着一旁的树丛,道。

  “竟是如此,感谢小王子赐教。”公主神色不变。若是单从字面上的意思来解,自是不难。可她一直忧心的却是一个克字,星官判她命格太硬才是她一直揪着不放的缘故。但她没打算把这层都透露给面前这个看似天真,却实则深不见底的小孩,公主笑了笑,问道:“那你对自己的命格就不感兴趣吗?”

  小王子摇摇头:“不。成事在人不在天。命运是弱者的托词。”

  “可我却觉得,人生之所以有趣就是在于打破上天注定好的命格。它若是说我过慧易伤,我就偏不愿大智若愚。”

  小王子这时才重新审视起了面前的这位大梁公主。他原以为她是深宫中天真烂漫,没心没肺的掌上明珠,却没想到她却也有自己的风骨。他朝她作了一揖,道:“方才是我狂妄了。”

  公主笑了笑,并不在意。

  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闹,小王子望去,发现却是他的小侍女惹上了麻烦。他忙和公主一起上前查看。

  还未走近,一个声音便传了来:“这是哪里来的没规矩的奴才,冲撞了淑妃娘娘你如何担待得起?”小侍女跪在一旁的石子路上,面前有三四个身强力壮的姑姑横眉竖眼地教训着,再稍远一点的亭子里坐着一个鹅黄色的人儿竟是在扇着扇子,一脸饶有兴趣地看戏的样子。

  公主远远地瞧着那架势便知道是何人,她在心里冷哼一声,同小王子径直迎了上去。

  “嚷什么?”她音量不大,却气势十足,一时镇住了那几个夜叉般的姑姑。为首的反映过来,发现只是两个小孩,并无贵妃陪同,又仗着身后有人在,便犟嘴道:“公主殿下,这奴才冲撞了我们淑妃娘娘,我们正教训着呢。”

  公主也不理会她的话语,蛾眉一皱:“跪下。”

  那小侍女见小王子前来,顿时委屈得红了眼眶,扑到他的怀里,泪水涟涟。饶是这几个恶奴仗势欺人,一时间却也不知怎么办,面面相觑,只得缓缓跪下,等着她发落。

  公主见那小侍女并无损伤,才放下心来:“见了本宫不行礼也就罢,可偏偏今日贵客在,实在是丢了我大梁的颜面。你们自行掌嘴二十,以儆效尤。”

  那几个奴婢自知今日是撞到了这位小祖宗的气头上了,只能自认倒霉。

见状,一旁的鹅黄色身影从亭子内走出。淑妃一边暗暗责怪这几个没用的东西连个黄毛丫头都治不住,一边连连娇声笑道:“哟,公主殿下今日如何有空来御花园。”

“我这是陪北狄皇子来赏花的,却谁知他的侍女冲撞了娘娘,才惹出这些事端。”她也眯眼笑,“前日听闻娘娘身子不爽,说是干呕不止,食又无味。我以为是娘娘要给我添个弟弟了,还欢喜不已。谁知请了御医,却又不是那么一回事。想来今日娘娘的身子应当还健朗,却不知如何能被这小侍女冲撞了?”

淑妃听她讽自己,只能有怒往肚子里吞,赔笑道:“无妨无妨,若是北狄皇子的侍女自然是礼数周全的,想来是我的奴婢大题小做了罢。”她脸色一变,朝着地上在掌嘴的奴婢们骂道:“没眼的东西,我何时说这姑娘冲撞我了,还不快给北狄皇子和公主殿下道歉!”明明是主子要她们教训这丫头的,现在她却说了个黑白颠倒,那些奴仆只得忍着委屈,连声道歉。

小王子看着她这般惺惺作态,怒极反笑。

公主依旧是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:“这些奴仆自然是教训过了的。只是这姑娘是北狄皇子的亲眷,非一般奴婢可比。若是姑娘还心存委屈,以后说出去了也是我说我大梁照顾不周,落人诟病。”

淑妃闻言无法,只能自己又欠了欠身,给小王子和小侍女道歉:“都怪我,是我没教好下人。唐突了姑娘,还惊扰了小王子。还请你们莫要再怪罪。”被这小丫头教训她就已经憋了一肚子火,现在又不得不给一个更年幼的毛头小子道歉,更是让她气的不打一处来。偏偏不能发作,还得赔笑。

公主不作声,看向小王子。小王子则柔声问那小侍女如何。她原本也无大碍,只是受了惊吓,现下也缓过来了。现在梁国淑妃亲自赔礼道歉,她自然也不敢不接受。

淑妃受了气,便没了兴致,只得回了寝宫。御花园又恢复了安静。

一场小的风波到这里就是终止了。

 

  “方才多谢公主殿下相助。”小王子道。

  “无妨,我本来就不喜她的做派。”公主摆了摆手。她看着不远处还在采花的女孩,笑了笑:“你倒是宠着她。”

  小王子也看着那女孩,难得放下防备,笑容入了眼:“她叫弧矢,以前是北魏的巫女。后来北魏和北狄合并后,我父王便带着她来到我的身边,至今已经有五年了。”

  “两小无猜。真好。”她一双大眼睛里隐隐透着羡慕。

  “公主殿下没有玩伴吗?”

  “或许有的吧。国子监的先生,和寝宫的侍女?”她歪着头想了想,“还有琼瑶阁里的那只灵雀。”

  小王子笑了:“那如何算得。”忽然又觉得,尽管梁国风调雨顺,国力强盛,却不如他在北狄大漠的无拘无束,“那从今日起,我们便是玩伴了吧?”

  闻言,公主原本因为孤独而有些暗淡的眸子突然被这句话点亮了:“当真?”

  “自然当真。”

  “那可说好了,今后我们便以姐弟相称。与大梁北狄无关,只关你我的情谊。”

  小王子至今还记得那日天际上如火般绽放的晚霞,像是凤凰拖着长长的翎羽,又宛若一幅金粉画。天边的温度似乎一直留在心里,哪怕是多年以后,他有能力决断大梁的生杀大权时,都因为那日残存的温度而留有一丝余地。

 

  后来的很长一段日子里,小王子和公主都形影不离。一起去国子监读四书五经,或是偶尔溜出宫门到大街上去逛一圈,尝尝人间烟火。那日在御花园里发生的小插曲也似乎也完美解决,除了后来淑妃不知怎么感染了荨麻疹,休养了近一月才好。

  两个孩子都是少年老成,难得能找到不仅同龄而且思想也接近的玩伴,关系自然是亲密得令人惊讶。有时公主难眠,便趁着侍女熟睡,溜到小王子的寝宫和他秉烛夜谈。

“你以后有什么梦想吗?”这是他们曾经聊起的一个话题。那晚夜朗星稀,弧矢在床上睡得正熟,小王子和公主在廊下轻声聊着天。

  “我想一统中原,创建属于我的北狄王朝。”他声音虽小,却坚定,眼睛里透着雄心壮志。哪怕是在大梁公主面前,也毫不隐藏自己的野心。

  听到他的话,公主却并无反应,点了点头:“挺好。我的梦想可没有你的远大,我只想在江南江东,有一处自己的小院子,开一个绸缎庄或者是古董店。和我爱的人,还有承欢膝下的孩子们。就很好了。”她笑了笑,“不过这个梦想也几乎不可能完成吧。等再过几年,我肯定会被许配给某个国家的皇子,或者是大梁的某位权臣。若是留在大梁倒也算是好的结局了,或许是西夏,也有可能是你们北狄,万一要下嫁南蛮才是真的无可奈何。”这是生在帝王家的无奈,却是无法撼动的命运。

  小王子正要回答,身后突然传来声响,是弧矢翻身的声音,被子被卷在了身下,夜风有些凉,她打了一个喷嚏。他叹了口气,进去帮她掖好被子才出来。

  看着公主含笑的眼神,有些尴尬:“我就是怕她感冒了,传染给我。”她的眼神清亮,似乎能将所有人都看透,小王子脸一红,不再解释。

  “你以后,一定要娶自己爱的人啊。”她笑着。

  “姐姐还说我,你这么厉害的女子,哪里有人敢娶。”小王子有些恼羞成怒,赌气般道。另一边,远在将军府睡着的那位少年将军连声打着喷嚏。

  “若是没有,我也乐得自己一人逍遥自在。”她想着,深宫苦闷不如江湖有趣,一人一马一身红衣,也可仗剑走天涯。

可惜的是事与愿违,半月后公主和小王子的婚约在国事中被商定。没有人问过她想嫁何人,也没有人在意他是否心有所属。

  

 婚事昭告天下那天,弧矢在寝宫里哭了一天,眼睛肿得像个核桃。公主消失了一整天,梁宫虽深,却也没有无人之处,偏偏谁都找不到公主藏在了哪里。

 梁宫西墙上有一树杏花开得正好,纷纷洒洒像是冬日里落了一地的雪。她披着黛色的长衫遥遥地坐在枝丫上,像是日暮时树上孤寂的寒鸦。只要从这树上朝宫墙外跳下去,安稳落地,就能逃到金陵城内。若侥幸不被找到,便不被找到,自己孑然一身过完这辈子。可她又想母妃当如何?她逃了婚后,大梁和北狄又如何?思绪繁杂,却都是无解。

从日暮西山到过了很久很久,才有第一个人找到她。

“下来吧,公主殿下,臣接着你。”一个沉稳而清朗的声音从树下传来,她低头看去,是一个一身戎甲的少年,面如冠玉。她识得这张脸。

“将军。”她扬声,“你若是护不了我,反而还会被我父皇责罚。即便如此,你还是要接着我吗?”

“公主不试试如何知道我接不住你。”他仰着脸,笑了。

不知何来的安全感,公主闭上眼,纵身一跃,便落入了一个安稳的怀抱。睁眼时,映入他棱角分明的侧颜,她也清楚听到不知是谁的心跳声在这静谧的空间响起。

她笑了笑:“多谢。”

“客气了。”少年将军稳稳地将她放落地,朝她行了个礼,“在下告退。”

  回到琼瑶阁,小王子早已等候多时了。

  月洗中庭,公主恍然间记起,两人早晨还一起笑得开怀,如今却只能相视无言,寂静得空气几乎凝结。那样无忧的时光分明只是几个时辰之前,现在回想起来却像是千年之前。只是她知道,他们之间有了那一纸婚约成了隔阂,再不可能回到从前的时光了。

  她叹了一口气,终究是先打破了沉默:“你们何时启程回北狄?”

  “后日。”他回答,半晌,终究是忍不住又加了一句:“我不会让你成为我的皇后的。”

  “借你吉言。”她抚了抚额角,轻叹,如果留了她选择的余地的话。

  又是一阵窒息般的沉默。小王子自知两人之力现在还微薄,扭转不了局面,只得先服从。“听着,既然我不想娶你你也不想嫁,那我们之间做一个约定好了。”

  公主不做声,听着他讲下去。

  “你不必为了我守身如玉,我也不会为了你而放弃我爱的人。我的野心你知道,你的愿望我也很清楚,那我们都尽自己全力,达到自己想达到的目标,就好了。”

  “好。”

  那年分明是花前月下却无半点浪漫,他们尾指相勾,达成了誓言,像是鳄鱼和千鸟被牢牢地绑在了一起,至多年后才各自解脱。

北狄使团离开金陵后不出一月,贵妃殁了。从那时起她便明了,在杀母之仇彻底结清之前,她是无法安眠了。不久后,远在大漠的小王子收到公主的一封亲笔信笺。她说:“我助你灭梁,你助我复仇。”他明了她简短的一句话里不知含了多少的辛酸委屈,许久才落笔写下一个好字。

至此,便是又一章史书里记录的故事了。

 

  后来又是很多很多年后,等烽烟燃尽,尘埃落定,小王子称王,赢取弧矢为后。他们如寻常百姓那般,循六礼,缔结迎亲。那日大雁一字排飞,新娘子的嫁衣映红了沙漠的半边天,一封信件从江东皖城一个小古董店遥遥寄来,还带着杏花春雨的微甜。

  北狄新王的故事才刚刚开始,便已经是另外两个故事的结局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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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天狼与弧矢。均在井宿内。天狼为全天最亮之星。弧矢九星,居天狼之东南,八星如弓弧,外一星如矢,故称弧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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